从四川到利物浦，一个50多年的中餐外卖店

texts & images by Siwei Huang

火车到利物浦站时，乌云密布。我跟着 Google Maps 的导航，一路向西北走去，需要走大概 40 分钟，目的地是一个名为 San's Cafe 的中餐外卖店。San’s Cafe 所在的区域叫 Vauxhall，是利物浦传统工业区。如果说利物浦的默西河是黄浦江，那 Vauxhal 或许相当于杨浦。沿路经过了不少大门紧闭的宏大厂房建筑，也看到几家汽车组装工厂与改造车行虽然已经开门但似乎也毫无生意，甚至路过了好几辆报废的残缺汽车直接就停在了路边。这一片建筑尺度都不小，颜色也都沉沉暗暗，要么是已经发黑的砖红，要么就是很旧的灰色。

San’s Cafe 如同这一大片死气沉沉街区里唯一的活力，两层楼的铁皮建筑被涂成了红色与黄色，上面填满了不同颜色与字体的插画与广告语。我第一次知道 San’s Cafe 是 Instagram 上的一个账号@Caffs not cafes，他也在我挺喜欢的一个食物评论线上杂志 Vittles 上写些文章，介绍伦敦的一些工人阶级的、老的、便宜的、少数族裔的餐厅。在一篇文章中，他很详细地介绍了自己在 San’s Cafe 的经历，也介绍了这家店最初的创始人 San。他在 2014 年前去世，这家小店现在由他的妻子 Lin 打理着。

* instagram @caffs_not_cafes

我在这趟旅途开始前就对 San 的过去很好奇，花了一整天时间，通过他在英国的名字、他的中文本名、利物浦、致公党、Chinese Freemason 等等关键词，沉浸 Google 里抽丝剥茧地试图寻找他的完整移民经历。San 本名曾志高，祖籍四川，十几岁时因为抗日战争离开了四川，又在珍珠港事件后加入了中国远征军前往了缅甸，一年多后因为负伤严重无法追赶上大部队，退了伍。但又因为战时封锁无法回到中国，于是他又去了印度加尔各答，正是这时候，他偶然看到当年著名的英国商船队 Blue Funnel Line 的招聘启事，他报了名，被录取，在船上厨房帮忙，那年他 19 岁。战争结束后，San 就一直定居在了利物浦，他是极少数当时能留下来的海员之一（不知道这是否算得上是幸运）。战后，英国政府执行了一个名为“强制遣返不受欢迎的华人海员”的秘密计划，将战时协助英国运送军火与食物的这些华人海员秘密围捕，强制送上了货船遣送回亚洲。由于一切很突然，这些海员无法反抗，也没有时间与家人告别，不少这些人的妻子，一直到去世都以为自己是被丈夫抛弃的。现在在利物浦码头边上，可以看到一块竖立于 2006 年的大理石碑，纪念这些海员，也为了“让历史不要重演”。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zejJsP9xzk ©️LostPensivos Films

总之，二战结束后，San 和大部分华人移民一样，开始在不同中餐馆与码头之间打着零工赚钱。到了 60 年代，他开了自己的中餐外卖店，也就是如今的 San’s Cafe。我走到 San’s Cafe 时，店里当时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一位独自吃炒面的住附近的建筑工人，另一桌则是一位爸爸带着两个女儿，女儿们吃着汉堡薯条，爸爸吃着叉烧馄饨面配一份煎饺，两桌都不是亚洲人。那天整个小店的所有事务由三代女性张罗着，奶奶 Lin 在后厨灶台做着中餐食物，女儿负责点单和做三明治、汉堡之类的更英国的菜，孙女在厨房与餐厅里游走，一边打下手一边收拾着餐厅里的盘子和碗。

店里除了红色灯笼、红色的龙、红色福字装饰之外，还挂着许多画框，大部分是利物浦本地媒体 Echo 对于 San’s Cafe 报道的打印文件，夹杂着一些名人到访照片。柜台上是一面极为丰富的菜单，不同馅料的汉堡与三明治、不同原料拼装的英式早餐、各式咖喱、各种炒饭炒面等，还有一些近几年才推出的新菜用荧光色的卡纸贴在菜单附近，譬如叉烧排骨、椒盐鸡排、叉烧春卷等。

和利物浦大部分中餐外卖一样，所有的热炒类菜品，不仅可以选搭配米饭或者炒饭，还可以选搭配薯条。在 San’s Cafe 的社交媒体上，经常看见本地人点着咖喱牛肉盖薯条，或者酸甜鸡排盖一半薯条和一半炒饭。以前我认知中的那些俗搁大碗粗饱料理形式，似乎在这高油高盐的热量炸弹之前完全都不值一提。

* Instagram@sanssince1966

站在这一整面墙菜单前，我犹豫了接近 10 分钟，最终在这几十个选项里艰难地选择了椒盐鸡 (Salt and Pepper Chicken)与自制春卷 (Homemade Meat Spring Rolls)。上个月和朋友说到要去利物浦，她让我一定要试试本地的 Salt and Pepper Chips。这是利物浦的特色小吃，可能也是独有的薯条品类，最初发源于五六十年代的华人移民快餐店，炸好的薯条在椒盐粉里和青红椒及洋葱丝再混一起，如同薯条形式的干锅土豆片，如果再撒点单山蘸水，可能就可以佯装成狼牙土豆。

* https://www.vice.com/en/article/salt-pepper-chips-liverpool-food/

Salt and Pepper 作为一种调味形式在利物浦有多普遍呢？满街的爱尔兰酒吧的下酒小食选项里会有，Kebab 店里也会有，超市里会卖大包装的椒盐粉，更不用说那些中餐外卖店了，除了椒盐薯条还有无穷无尽的关于椒盐的想象力。在利物浦的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家同样开了接近 40 年的中餐外卖店，Anna Jungs，在一个名为 Wavertree 的社区里，老板同样是当年的香港移民，丈夫在厨房里做菜，妻子在柜台接听外卖电话和点单，俩人在广东话与英文之间不断切换。他们都很热情，妻子接听电话时的声音，如同伊丹十三《蒲公英》里的宫本信子。Anna Jungs 店里有着很完整的椒盐选项 —— 薯条、虾、鸡翅、鸡块、猪排骨、烧卖和春卷。我尝试了什么都来点儿的 Salt and Pepper Box，8.5 磅，拿在手上感觉超过了一公斤。我对这个大盒子的味道毫无期待，但着实被它狂野的、横冲直撞的暴力美学震惊，而做出这个盒子的这对香港移民夫妇又极为亲切温柔，服务了整个社区四十年。我认为这本身就可以放入伊丹十三的许多电影里。

说回 San’s Cafe 的椒盐鸡和春卷。这两个菜并不罕见，说它们是所谓的刻板印象中的“外国人中餐”也可以，但新鲜的鸡肉在点单之后再现炸，春卷是每天早上 Lin 现包的，比大部分中餐馆精细考究许多。一边吃着，一边脑子已经回到住在上海时会去的那些上海菜小馆子，譬如威海路的小实惠，或是淮海公园附近的兴安餐厅，不过是椒盐排条的猪肉换成了鸡肉，黄鱼春卷里的黄鱼换成了猪肉罢了。它们是 authentic Chinese food 吗？如果 authentic 意味着正宗那倒未必，但如果是某种冷冻食物之外的、预制菜之外的真实与真诚，那它肯定是了。

吃完饭，店里人不多，我和 Lin 又聊了一会。我对她和 San 的好奇在 Google 搜索结果中并没有被满足，我十分希望能从她这儿再听到一些关于 20 世纪的漂洋过海的记忆。

“你也是四川人吗？”
“不是，我是香港人，你是哪里的？”

“我现在在伦敦，但我之前住在上海和北京。”
“哦是上海啊，San他会说上海话，他会说中国很多方言，各种各样的语言都会说。”“你和 San 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在利物浦认识的。他最开始是海员，在船上做饭，后来他在曼彻斯特开了个外卖店，然后在利物浦开了个炸鱼薯条店，我们差不多那时候认识，四五十年前了。”

“你刚来英国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就是做工，在各种地方做工，大部分都在炸鱼薯条餐厅里。但现在没人吃那个东西了，太贵了，我听说好像伦敦的炸鱼薯条要 17 磅，你敢相信吗？以前我们也卖过炸鱼薯条，但中国菜太好吃了，根本没什么人点那个，就不做了。”

“San 还在世的时候，你们一起在厨房里工作吗？”
“其实主要都是我在厨房里做，他很忙，要往返中国和英国之间，参加政府活动，没有时间在厨房的啦。他每次去中国，政府都会热情招待还给他派一辆高级汽车带着他去任何地方。这家店基本都是我做决定，但他并不喜欢我做决定，你知道的。”

* 截图自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rMgvzX6JIo

Lin 在说这句话前微笑地摆了摆手。这个答案并不让我震惊，不少老一辈的中国夫妻店似乎都是这样，女性做着更幕后、更重复性的工作，洗衣服打下手，而男性则在小生意有了点影响力之后，如同品牌公关一般，参加活动，认识生意伙伴，做着所谓“更有影响力”的事情。譬如，与 San’s Cafe 相关的媒体报道或者推荐文章似乎总会从 San 本人的奇幻一生开始。

“难怪菜单上看不太出来四川，几乎完全没有四川元素。”
“对，我们菜单上没有，但我可以做。我自己做饭喜欢用干梅菜和肉沫和辣椒一起炒，但我很不喜欢花椒，San 以前做什么菜都要加花椒，nonono，我讨厌花椒，太辣了。”

“你们客人里一直都是外国人吧？”
Lin 很骄傲地拿出手机，给我展示着 TikTok 上的、Instagarm 上的、Youtube 上的不同外国人的探店视频。
“你认识 A 吗？什么，你不知道他？所有人都知道他，他非常非常有名，他来过我们这。你认识 B 吗？他非常非常有名，他在吃我们的春卷。C 你也不知道吗？他是非常非常有名的人，你看他在我们店里。”

“你们菜单一直都是这么多品类吗？整个菜单很像巨大的中英混合拼贴画。”
“我菜单上的菜主要都是给英国人做的，我在这里五十几年了，我知道英国人喜欢吃什么。有一些利物浦中餐店不懂这些的，他们按着中国中餐的方式来做，结果英国人吃到的反应就是 what the bloody hell is that。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英国人不喜欢那些菜，我做英国人喜欢的菜，他们吃了，他们喜欢，他们带着朋友再来。”

“但虽然不是你自己口味的菜，可它们也是新鲜现做的是吗？”
“对，所有都是自己做的。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饭，我就是一直做一直做。我们自己做锅贴和春卷，咖喱也是从零开始煮的。昨天刚做好了一批 60 公斤的叉烧，炸鸡里的鸡是新鲜的，炒面里的牛肉用的是牛排的肉，我们用的食材都是 fresh and proper 的。我们有许多老客人，有的客人已经来这 40 多年了，他们不去那些炸鱼薯条店，他们就爱来这里。”

“你是喜欢在厨房里的吗？”
“我喜欢做饭吗？我当然喜欢，你必须用心，才能这么多年来都做着同一件事。如果你心不在那，那就不值得这么做了。我喜欢做饭，喜欢看着客人吃上现做好的热饭，当他们吃得很开心并且告诉我说这些菜太好吃了，下次还要来的时候，这就是我想获得的。”

这时候恰好一位应该是熟客的客人进来，和 Lin 自然而然地聊了几句。Lin 突然问我，“What's your tea later?” 我迟钝了将近 10 秒钟，才反应过来，在利物浦，tea 就是 dinner 的意思。我事实上并没有其他安排，但也没好意思和 Lin 说其实我这次来利物浦，只有两个设定好的目的地，除了利物浦的中国城（也是欧洲第一个中国城），另一个就是 San's Cafe 了。“我可以给你做一份 Special Chow Mien，你可以晚上吃。”Lin 接着说。Special Chow Mien 里面包括叉烧、牛肉和鸡肉，再加上西兰花、彩椒、洋葱和豆芽，有脆口的有弹牙的也有软嫩的，一整份炒面放在外卖盒里塞得满满当当。很重的酱油味，一筷子夹下去不同配料混在一起，看着一大份，却不知不觉很快就能吃完。

聊天的最后，Lin 带着我走到店门口，风更大了，工业区本身也显得更萧瑟。Lin 如同这个社区的明星，来吃饭的人见到她大部分都会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而她一走出店门口，附近的建筑工人也立刻和她挥手问好。

“这些可爱插画是谁做的呢？”
“全部是我的想法，再花钱找人画出来。有两条龙、竹子、小鸟，还有客人最喜欢的叉烧云吞面汤，全都画上去了。那边还有几颗金色的星星你看到了吗？我喜欢做这些事，做别人想不到的事，只有我想得到，only me。现在很多餐厅因为只收现金，不送外卖，然后就倒闭了。我只收现金，没有和外卖平台合作，但 San‘s 还是很好，因为我做这些别人没想到的事情。客人知道食物是新鲜好吃的，他们就会带着朋友们来，并且专门去取现金。那些很年轻的只刷卡的人不来我这里，无所谓的，我还有自己的客人。”

“你真的是个真正的老板。”
“是的，我是个固执的人，我知道我想要的，我也会得到我想要的。”

和 Lin 告别后，我提着这袋炒面，背对着 San’s Cafe 在大风里往利物浦市中心走去。脑子里不断出现 Lin 所说的“我是个固执的人”。不仅是 San 和 Lin，那个年代的华人移民是否都是如此地固执？被震荡激烈的时代抛入大海，或许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奔向何方，凭着某种生存本能与固执，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无所顾忌地用着极为有限的食材东拼西凑，他们重新建构出来的这些极为 fusion 的菜经过了几十年，反倒成为了异国他乡的本地招牌，挺神奇也挺动人的。

References.
01. BBC - Looking for my Shanghai father
https://www.bbc.co.uk/news/magazine-33962179
02. My Stolen Chinese Father: Victims Of UK's Racist Past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32UMEb8yCWY&t=377s
03. The Ultimate List Of All Things Salt & Pepper In Liverpool
https://independent-liverpool.co.uk/blog/the-ultimate-list-of-all-things-salt-pepper-in-liverpool/
04. The Lost Chinese Fathers of Liverpool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zejJsP9xzk
05. Mr Sa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rMgvzX6JIo
06. Liverpool: Turning foreignness into familiarity
https://www.vittlesmagazine.com/p/in-search-of-china-ireland-and-liverpudlian
07. The cafe man known as San
https://confidentials.com/liverpool/the-cafe-man-known-as-san
08. The Chinese Chippy Delicacy the Rest of the World Is Missing Out On
https://www.vice.com/en/article/salt-pepper-chips-liverpool-food/
09. Liverpool's history with the Chinese community
https://www.ljmu.ac.uk/about-us/news/articles/2023/1/19/liverpools-history-with-the-chinese-community
10. Liverpool and its ‘Chinese’ community
https://dragonsandlions.co.uk/community